與愛爾蘭鼓手的森林艷遇﹝刊登於自由時報副刊﹞

  英國歌唱家瑪麗亞‧佛里曼說:「 音樂是很好的平衡器,它省去心智上的繁文縟節,直入心田,歌聲能逕射靈魂,以樂相交,不費唇舌。」

  這句話寫在我的出國筆記上的首頁,當時不以為意,現在卻勾起我瞭望過往的本能,漸漸回想起那幽微的靈魂曾有的微微顫動……。

  那期間我像匍伏在黑暗中覓食的獨角獸,每天在吵雜而冷漠的人群中獨自爬行,在倫敦黑漆漆的地鐵與橋樑間匍伏前進。沒有人陪伴,獨行是面對自我的最有效的催化劑。

  行進間,我會忘記曾經被情感糾葛割裂的自己,而那些遠遠被我拋棄的、被我傷害的、或只是簡單忽略過的人、事、物,卻經常隨著我的步伐越來越清晰,越來越讓我聽見他們,悲傷的埋怨,絕望的低泣……;當我停下來瀏覽眼前的美景,所有的聲音會一起消失不見,只剩下無垠無際的天空下孤獨的自己,一個全然自由,卻又被牢牢囚禁的卑微的心。

  那天,我將漢普斯德石南公園的肯伍德露天音樂會誤以為是倫敦夏末的亨利伍德逍遙音樂會的Last Night告別演出,誤打誤撞出一場森林音樂會,踩著歌聲樂聲的呼喚的步伐,感覺一股終於要獲得釋放的輕快。

  那一天約略是英倫夏末,與倫敦平常的日子沒什麼不同,天方放晴,緊接著一陣大雨,同班學語文的日本小女生ASUKA是唯一願意花錢陪我聽音樂會的外籍友人,誰知倫敦的公園讓我倆吃足了排頭,漢普斯德公園大的超乎想像,走了將近一個鐘頭,經過無數的公園入口,就是沒看到肯伍德之屋音樂會的海報;更可怕的是我們連票都還沒買到,迷惑之際,擦肩而過的一位中等身材男子轉過身來問:「你們是要找肯伍德之屋吧?跟我走吧,我可不想看到有人在這座大的可以吞掉兩位的公園裡迷路呢。」

  直覺告訴我他不是壞份子,我們一步也不敢落後,緊隨他穿過一個大又黑的足以嚇死人的森林,彎彎曲曲的小徑不時有松鼠從眼前飛逝而過,迷濛的夜色不久就籠罩在一層薄霧當中,茂密的楓樹林偶而冒出一灘灘小湖,月光斜映在樹梢,蔭森森的尾隨在後,我與ASUKA緊張的盯著四周的景物,一下要擔心神出鬼沒的不明物體,一下又畏懼眼前的男子會心生不良企圖。

  在這一點人氣都嗅不到的地方,很能感受到一股因恐懼而生的寒意,我的心噗噗的跳,ASUKA的手汗都泛涼了。夜色低襲中,我們穿過蜿蜒小徑,繞過青綠的小湖,鳥在枝頭低唱,再翻過一座小丘,遠遠的便聽到了甜潤的管弦樂聲與飄忽在風聲裡的女高音,在一剎那間我被某種意象感動了,深深吸一口氣,想把這夢一般的記憶深深的吸到肺腑裡去。

  穿黑色皮衣的男子此時掏出口袋裡的票微笑的看著我,在月光下我突然看到他,原來是個美男子。

  通過臨時票口後,我們到吧台點了二杯的紅酒,與一大杯冰啤酒,選了一塊外圍區域,鬼氣森森的公園突然變成平坦的綠色草坪,讓人覺得無比開闊,越過一大片草地,成千上萬的觀眾攜家帶眷或作或臥,人人有備而來,腳底舖著毯子,就像仲夏夜的野宴,紅酒、啤酒、下酒菜、零嘴、三明治、甚至高腳杯、小盞煤油燈、蠟燭……應有盡有。

  再往前看去,是面積更大、更平靜無波的湖水,湖裡還有女歌手站在樂團前高歌的倒影。

  「英國式的狂歡」他說,我們微笑著舉杯。

  更有人乾脆站起來就著月光、燭光相擁著跳舞,湖水裡映著倫敦大眾管弦樂團與亮麗的肯伍德之屋,好一個音樂之旅的開場,我想。但ASUKA卻有些鬱卒,她不懂這些老掉牙的東西為何值得大家花十五英鎊擠進場?

  更令她鬱卒的是,她不但花錢買票,假期至今她還是交不到一位棕髮男友,而顯然這場音樂會她插不進我們的話題。

  樂曲安排其實很平常,大多是艾爾加、韓德爾、與布列茲等較受英國人喜愛的管絃樂作品,偶爾混進一些女高音獨唱,一些電影插曲改編的管絃樂,雷射光雕、有節奏的煙火,眼前黑壓壓的一片令我目不暇給。

  我被一種奇特的聆賞氣氛團團包圍著,那是一種通俗的,共享的,而且輕鬆的心靈遊戲,像小時後玩「跳房子」一樣,是大家都熟悉的遊戲規則。

  我的心因進不去此集體的心靈盛宴而顯的焦躁不安,正想到瑪麗亞‧佛里曼說的,音樂直射心靈之類的話,他附耳過來,呵著氣說:「我其實是愛爾蘭人」說完他立刻將食指放在唇邊要我禁聲。當時北愛爾蘭組織四出埋設炸彈,是不受人歡迎的,他說他只不過是個流浪的鼓手,盤纏用盡了才在倫敦定居,他懷念旅行演出的日子。

  我不確定自己聽懂了多少,但也學著英國人一樣在草地上打起節拍,忽然間我們的對話全都了然於心,他與我一樣,想在完全陌生的人群中,透過音樂尋得一絲心靈的昇華,從而得到滌洗。

  但我們都失望了。音樂會尾聲,群眾手搖小旗,高唱英國國歌,他嗤之以鼻的說,沒落倫敦的大英帝國主義在這場音樂會中顯露無疑。他說話時還習慣性的東張西望,深怕有人注意到我們;他轉動著俊俏的臉孔東張西望時,也令人感到不安。我則是因沒聽到氣勢磅礡的大曲子感到洩氣。

  直到英倫假期快結束,我才開始期待著,也許音樂之旅遊記可以從倫敦落魄的鼓手寫起。

  但約會那一晚其實乏善可陳,我拿著電子辭典與他交談,到中國餐館吃中國菜,他俊俏的臉還是不停的轉動著;無論我們在倫敦的特拉法加廣場附近看老式的愛爾蘭電影,或是與所有的英國佬一樣鑽進蘇荷區的酒吧,都不如那一晚森林徒步來的令人印象深刻。

  最後我們在皮卡地里地鐵站分手,行了很正式的貼臉之吻後,沒有互道再見,只互道「保重」─因為我老實的告訴他我的婚期已近。

  地鐵站內的升降梯將我們兩載往不同的月台,我回頭看去,他還站在升降梯上向我揮手,心裡有一股酸甜苦辣結成一氣的滋味,腦海裡盡是那晚漢普斯德公園的樂聲,朦朧月光與月光下那一片森森之湖的綠意。

  少了音樂,我們的過往都微不足道,一定有短短的瞬間,音樂它曾直入我們的心田。在通往魏斯頓園住處的地鐵內,我激動的想。



註:入選中時部落格--6月9日~6月22日【嚴選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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