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死的天鵝─記倫敦新版「天鵝湖」芭蕾舞劇﹝刊登於自由時報副刊﹞

  台灣與倫敦的互動似乎頻繁起來了,喜好藝文活動的旅遊探子現在不會忘記把目光移向看似灰樸樸的倫敦,尤其到了夜晚,麗晶大道與各條商街上的店都熄了燈火,並將大門深鎖的時刻,正是倫敦客準備湧入各個表演廳、戲劇院與音樂廳的時候。

  倫敦的戲劇因莎士比亞而聞名於世;她的古典音樂也因同時擁有數個大型超水準樂團,因而受到國際性的評比,她的爵士樂、流行音樂以及無可比擬的音樂製作、樂評、與音樂出版等共同形成了一個超級音樂工廠;甚至於舞蹈,除了拉邦舞蹈訓練中心、皇家芭蕾舞團,更有數不清的大小舞團在城市的某一個角落默默尋求更上層樓的出口。

  能把這些土產自英國的驕傲的條件全部融於一齣完整的製作,在我遊訪期間,非「天鵝湖」莫屬。

  「天鵝湖?別給我騙啦!」有人直接了當的澆我一頭冷水。

  台灣截至目前為止已經養肥了不少歐美國家的天鵝了,連大陸的都餵的肥肥壯壯,快游不回彼岸了,饒了我吧,別再叫我看「天鵝湖」了。
  
  沒錯!剛開始我也是差點這麼跪地求饒的。但這口「天鵝湖」卻讓英國人也為之瘋狂。
 
  那年秋天,一進入倫敦市區,每一處的地鐵站都貼有天鵝湖的超大型海報,背景是接近紫色的藍,像憂鬱的大海,一圈圈盪著,主畫面是一位緊閉雙眸、全身赤裸的年輕男子與一隻潔白如雪的天鵝,緊緊相擁地蹲踞在湖水中間。背後一雙偷窺的眼白上垂掉著三分之一的神秘而冷峻的瞳孔,彷彿要說些什麼,卻欲言又止。

  只不過是英俊的王子脫去華麗的外衣罷了…我企圖說服自己,脫一層皮相,能有多大的趣味呢?美麗的公主仍然會在群鵝中跳垂死之舞的。

  熬了許久,我終於耐不住滿腔的好奇,去看看吧!雖然身在倫敦不愁沒有節目看,只怕沒錢看。

  選在皮卡地里站的皮卡地里大劇院的檔期,戲院有些老舊,想起了台北堂皇的國家戲劇院,心裡微微的嘆了一口氣!
 
  我還記得是坐在倒數第二排拿著望遠鏡看的。

  全場境沒有一個位子空下來!全劇分十幕,首先從後方舞台直接推上場的是張白色的大床,床上有位病厭厭狀似垂死的男孩,孤單地抱著他昂貴的的天鵝玩具,當他抱著它的時候樣子十分親暱。
  
  緊接著的劇情節奏幽緩,偶有時空錯置的效果,音樂還是古典的「天鵝湖」,偶也夾些變奏,加些效果,進入第一幕「王子的臥室」敘述小王子啣著金湯匙,動則褓母、管家隨侍左右,實則卻異常空洞的的家庭生活;後面則揭穿高貴的母親在端莊的外表下其實是性飢渴者,斯文嚴肅的父親生活在虛假的陰影底下,私底下兩人常大打出手。

  但每逢假日父母兩人依舊手挽著手一同露臉接受人民的膜拜,衣著光鮮的上劇院看走調的「天鵝湖」,劇裡的天鵝一如往常的美麗、悲慘。

  觀眾一看到天鵝出場,都忍不住發笑。

  原來男扮女裝的天鵝手臂筋肉浮凸,小腿粗短而多毛,再加上臉部輪廓、腰部線條處處綻露舞者粗糙的陽剛特質,即使穿上美麗的天鵝衣裳,也難為柔弱的天鵝,更何況舞者刻意歪歪倒倒的。

  許多觀眾和我一樣會心地相視而笑,不過是一齣諷刺皇族鬧劇罷了,正當八卦狗仔隊持續對英國皇室的醜聞窮追猛打,無情的八卦報導仍天天搶手之際,也莫怪會出現這樣一齣乘機聲討皇室貴族的芭蕾舞鬧劇。我開始有點後悔自己花了十九磅買票進場。
 
  再看到小王子時,已瀕臨垂死之境,身邊卻沒有一人把他的病當一回事,他看到了天鵝從空無一人的床頭上現身!給他撫慰與希望,還看到一大群毛茸茸的天鵝,他們都是一式的裝扮,赤裸的上半身,下半身則是毛茸茸的天鵝裝。

  我聽到劇場中有觀眾小小的驚呼聲!是呀!都是男的,沒有一個是女的。我那被訓練的異常敏銳的劇場鼻子,好似貓聞到了魚腥味,瞬間興致勃勃起來,心想接下來有好戲可看了。

  其實,任何人都會被那隻渾身上下充滿魅力的天鵝王子與他身邊的天鵝夥伴,給牢牢吸住目光,不忍離開半晌的。不只是他們陽剛的肌肉,爆炸性的跳躍,與充滿生命力的美感,舉手投足間還有一種動物性的原始氣味。在舞台上,他們活脫脫就是天鵝!

  不到中場,日益長大的小王子已出落的越發英挺,失去了天鵝為伴,忍受不了思念之苦的他,最後竟墮落歡場,落難於街頭。他落魄困苦的走到公園湖邊,想投湖自盡,天鵝王子又出現了。

  小王子乍見天鵝,喜極而泣,與天鵝忘情相擁,他的手勾住天鵝的鼠膝部位,天鵝伸長了脖子回報以熱情的舔吻,像寵物舔吻主人般,那一連串的動作完全舞蹈化來處理,有一種撼人的戲劇性、心理性與視覺性的美,美的錯綜複雜!

  幾乎就在同時,有人禁不住錯愕的笑場,似乎無法忍受這樣一部古典舞劇被塗改成同性戀版本,但她的笑令在場觀眾更錯愕。

  我卻彷彿被電擊般不得動彈,心跳的飛快,彷彿有光亮射入我的心湖,接下來的劇情描述王子如何在天鵝的撫慰下找到自己,如何不能忘情,幻想天鵝化身為人,卻惡意拋棄他,繼而周旋於女人遊戲人間,小王子醋意大發卻挽回不了變色的黑天鵝。我甚至來不及整理思緒,整齣劇都有意無意指向男同性戀的奇情,導演想說些什麼呢?

  其間的舞蹈與傳統的「天鵝湖」可說是陰陽對比,舞蹈形式既遭解放,音樂自然也打破了僵局,融入了古典與現代的多樣性,戲劇性的心裡格局也寬闊起來,從中衍生出的舞蹈技巧及戲劇元素,當時並不覺得太特殊,但卻令我久久不能忘懷。
  
  這簡直一語道破倫敦目前正在經歷的時代考驗,既要現代化又以古典自尊,嚮往民主,卻捨不得丟棄皇室的尊榮,想翻身維新,歷史的金身銀身壓的他們個個喘不過氣來,而首先得以大反轉的,不只是性,是人心!這些都需身歷其境才能更為激賞的。

  最後,馴服的天鵝群突然變的強悍起來,它們攻擊躺在病床上動彈不得的小王子,並將挺身而出保護他的天鵝王子被恣意啄傷,直到傷勢慘重的天鵝首雄逐退所有獸性大發的鵝群,小王子才傷心欲絕地醒來,抱著垂死的天鵝哭泣。此時為大家所熟知的「垂死的天鵝」由新倫敦管絃樂團演來,實在可說是恰如其份。一種新的樂聽角度在我心中升起。

  倫敦著名的STANDARD劇評用「美」與「智慧」及「一種令人為之鼓漲─充滿野性的性與愛」來形容。此外,另一家INDEPENDENT報也給予極高的評價,說該劇是一部如隨著機智、諷諭、與熱情的「力」與「情色」所放射出來的一絲光亮。

  散場時,我看到中途笑場的那位女觀眾抹著濕潤的眼角走出閘門。

  回家的路上,我一直陷在某種情緒裡,竟錯過了該下而未下的地鐵站,首次於夜裡逗留在一個陌生的小鎮,雖心生恐懼,卻一點也不孤獨,還有點竊喜,原來也有人如此解讀音樂的。

  導演並不承認這是男同性戀版的「天鵝湖」,性別倒錯的確是他的手段之一,他更希望在他的執導下,那讓人不忍釋手的音樂與故事會抓住幾個與他錯身而過的靈魂,而整個故事是他一遍遍聆聽柴可夫斯基的「天鵝湖」音樂所激發出來的,更重要的是他也未受古典音樂的訓練,不過是有顆敏銳而溫柔的心罷了。但他真正想說些什麼呢?

  當火車遠遠的鳴起響笛,我想起堂皇的兩廳院,心裡不由的微微嘆了口氣!



註:該劇導演Matthew Bourne為英國AMP【ADVENTURES IN MOTION PICTURES】舞團藝術總監,這齣「天鵝湖」是1987創團來第九齣製作,首場於1995年九月在Sadller’s Wells戲劇院演出,1996年獲頒英國Olivier獎最佳新舞蹈首獎、「Time Out」舞蹈首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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