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小痴     左芃             

  

 
 在過去一般人還習於勤儉持家的社會,攜家帶眷上館子是件極奢侈的事,一家人圍成圓桌,四周氣氛鬧哄哄的,而每個小孩子都戰戰兢兢的,深怕惹火了大人,壞了美好而且不易得來的獎賞。至少對我而言,那是個天大的獎賞。

  但是對現代都會人而言,外食是件傷透腦筋的事,經費雖不是最大的問題,但上哪吃?吃什麼?口味、氣氛與腸胃究竟要顧哪樣?樣樣兼得之餘,還得考慮荷包是否經的起如此消磨?上館子已不是獎賞,反而是生活EQ大考驗。
  
  大概是受童年外食經驗的影響,凡是各式牛肉麵館,牛肉麵攤,牛肉小吃,甚至大飯店內的單點牛肉麵、牛雜湯,我都愛去嚐嚐,原因很簡單,因為牛肉麵是老爸爸的最愛,童年裡頭的上館子大事,也多半跟隨著爸爸的腳步,百分之九十九點九全進了牛肉麵館。
  
  尤其是線上跑新聞那陣子,動不動就是大餐伺候,西餐BUFFET有時照三餐吃,後來因報社改版,趕鴨子上架當起美食版主編的那些日子,為了早些進入狀況,更強迫自己吃遍各國料理;然而當我被各國美食所惑的同時,心裡仍惦著路邊攤的牛肉麵,那種月光當空,路上行人匆匆,或車水馬龍,街道上亂哄哄的氣氛,往往一同被想念。
  
  這種與吃一起被聯想的地方認同感,在我出國遊學的那三個月最為強烈。
  
  當時英國爆發了狂牛症,禁絕所有的牛食,我卻對牛食想的快要發狂,於是從永康街的中壢牛家庄想起、隔一、二條街的永康牛肉麵、忠孝東路巷子裡的清蒸牛肉麵店,信義路上鼎泰豐的清蒸牛肉拉麵,延吉街上的清蒸中國牛肉館,金山南路與仁愛路巷子理的老張蕃茄牛肉麵,重慶南路一段消防隊旁巷子裡的牛肉餡餅,一路往北到延平北路五段的知味牛肉麵攤,天母的老黃牛肉麵館…。
  
  每當鄉愁之火熊熊烈烈地燒灼胸口時,我那對牛肉麵的味覺依賴,便會用各種圖像的、氣味的、甚至是聲音的、甚至到了魔幻般的挑引,逗弄我,竄入我的中樞神經,激化出各種感官的試煉,我幾乎感到手腳麻痺,呼吸困難,而有癱瘓之虞。
  
  想到意猶未盡,饞意難消,只好大老遠搭地鐵找台灣去的研究生討「五木拉麵」解纏。五木拉麵在倫敦可相當寶貝,大多是親朋好友前去拜訪,親手拎去的﹝友人怕擱在行李箱被壓碎,失去嚼麵的樂趣﹞,即使倫敦的中國城內都不易見到,當時也還未有牛肉口味的新品問世,而當地的牛肉泡麵實難領教,還不如不吃。後來即使像來來飯店,或凱悅飯店內貴的要命的牛肉麵都在我想像之列,可見物以稀為貴還是有些道理的。
  
  其實回到國內,吃這回事方便多了,據說光是台北的餐廳就有五千多家供消費者選擇,但我仍舊偏愛牛肉小吃,原因無他,因為它就是這麼直接的挑起我思念的縷絲,從台北到倫敦、紐約,又從倫敦、紐約到台北。也許就因為他們的價格便宜,料好,俗擱大碗,氣氛自然,又有特色,所以自然容易攻佔了我的味蕾和我的記憶。
  
  撇開飯店內的牛肉麵不談,價格較高的自屬大名頂頂的鼎泰豐,該店名列外國美食家推崇的中國餐館排行榜上,生意興隆的不像話,平常小店五百元內吃的到的兩人份湯包、蒸餃、小籠包、甚至雞湯盅,在鼎泰豐一不小心就可能花掉兩千元。貴嗎?有人會問,那得視情況而定,至少店家的用心,在各式湯品裡是吃的到的,而且還不一定排的到,人氣旺時,賣完了店東也不會加班趕做的。不過到此吃碗清蒸牛肉湯或麵的,我是認為蠻有想像空間的。
  
  中壢牛家庄是屬於台菜與客家式的口味,知名度也相當高,當時該攤在永康公園前的大樓廣場前,之前還借用大樓一樓未完工的空屋,打聽之下原來店家也買了間一坪兩百多萬的新店面,建商特別優待他們營業至交屋。可想而知生意有多興旺了。
  
  該店最特別的牛雜湯,一小碗原價60元,後已漲至70元,牛肉熱炒120元﹝不知現在價跌或價漲﹞,而且湯好足以喝出牛雜燉熬出來的自然甜味,牛雜或牛肉沾上店主附送的獨門辣醬,有湖南老虎醬的香辣,以黃豆瓣取代黑豆瓣的配料,滋味絕佳,而且絕不外賣。
  
  除此之外,炒牛心據說也是一絕,不過我始終不敢嘗試,再配上一兩盤青菜、啤酒,配麵或白飯隨人口味,迎面偶而還吹送著涼涼晚風,一邊觀賞人約黃昏後的夜景,飯後還能漫步範圍廣闊,古董藝品店林立的永康街區,附加價值不能說不高呢。
  
  就是不知經過多年的不景氣,他們至今還屹立不搖否?
  
  除了中壢牛家庄外,永康街小吃雲集,選擇可多的呢,像隔壁小巷內的老張清敦牛肉麵,當時小碗八十元,大碗九十元,便宜的沒話說,牛肉肉質細嫩,切工漂亮又大塊,湯與肉皆是火侯足夠燉出的選料,沒有灌水灌湯的顧慮,因此口感上鮮甜入味。喜歡吃大蒜的人在此可以放膽的吃,因為店主免費提供肥美的大蒜,一口生大蒜一口牛肉,再配一口鮮美的清敦牛肉湯,也是人間美味了。該店也是時間一到準時打烊,晚食型的客人八九點就會吃閉門羹了。
  
  以延吉街的忠孝店聞名的清蒸中國牛肉館,其實有三家分店,另兩家分別在南京東路上的新光店,及新光站前店,選料以黃牛肉為招牌,店主據說是回教徒,來此店光顧的客人卻不只限教友。店內菜色其實有限,但來此便不難發現攜家帶眷來用餐的普遍現象,主要是清蒸牛肉麵與聰北斤餅吸引人。
  
  該店的東北斤餅就在大廳透明落地窗前現做現賣,可見是該店的招牌,師傅拉出的餅暨快又薄,烘烤過後配著斤醬牛肉絲或是爆牛肉蔥至今令人回味無窮。
  
  婚後,無論老爸爸打哪來,什麼時候來,什麼樣的心情來,我都會自作主張的領著他四處嚐鮮比味,吃遍我認為好的不能割捨的牛肉麵或牛小吃。
  
  直到一回,趁著老爸爸趕化妝間的空檔,媽媽偷偷用抱怨的口吻說道:「怎麼每次都是牛肉麵呀?別以為你爸離不開牛肉麵,那是三十年前他那微薄的軍人薪水袋,薄的只容許我們一家六口出入牛肉麵館哪。他年紀那麼大了,好歹也有個藉口開開眼界吧。我都吃怕了呀。」
  
  媽媽話剛說完,老爸爸歸位,我有一種哭笑不得的窘狀,繼而一股心酸從左心房衝上鼻樑,回灌兩眼,老爸爸活了大半輩子的味覺歷史中,竟然能安於不變的牛肉麵史,卻也安然自得,在這般的自得中,串聯起我自以為是的依戀,這一串就是三十餘年,啊,這是多麼令人感傷的不求究竟呀。
  
  但是,我依舊慣於這樣的不明究裡,它已經成為我的生活中的歷史、熟悉的氣味,甚至改造了我的味蕾,滲入了我的思維,直到最後一年跑新聞的春節前夕,頂頭上司要求我們預作版面好過年,我仍不明究裡的提了牛小吃特刊企劃案,當場就被老闆削的臭頭。
  
  「年節的大魚大肉你還不嫌膩嗎?」隨後就聽到她從黑暗的鼻孔裡哼出某種嗆死人的氣息,我寧可伏地飲恨,卻不願羞愧退讓。
  
  像她那種極度美食主義,動輒牛排、紅酒、鵝肝醬的高階主管,哪能體會我這軍人子弟的「牛小痴」情結,一趟倫敦之旅,讓我真切地面對了骨子裡樸素的自己,到底是不適合處處迎合喧嘩與炫麗的媒體文化,那一輯的牛小吃特刊自然是自動滾到字紙簍﹝老爸爸的垃圾桶家鄉話﹞裡去,而我的牛小痴情結依然深埋心中,只不過,我再也不需為了某人或某種季節、氣候或某個流行的理由,改變我的味蕾,甚至我的憨傻的心。


附註:

此作寫於多年前,後來半途而廢,現因想念牛小吃的滋味,重拾舊作,才發現,原來吃這麼一回事,還需有愛你的人或你愛的相偕同享,不能一家人同往,到底還是吃不出那種縷縷絲絲的滋味。文中細數各家,非廣告
,也可能因時光壬冉遷移易主,徒留過往的片段記憶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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